要让匮乏显得体面一点,最好的方法是贬低自己的欲求。 2014年暑期档,郭敬明的电影《小时代3:刺金时代》在争议中上映,票房最终收了5亿,加上前两部的票房,《小时代》系列的票房超过13亿。杂志做了专题,请来方方面面的人谈论他,有句话从众多语句中跳出来,烙了我一下:“他懂得尊重自己的欲望。” 在我们这代人看来,郭敬明的小说、电影,还有他处世的方式都略显浮夸,甚至浮夸到有点可笑,但在“90后”或者“00后”那里,这都不是问题。每次到大学去开讲座,和学生们聊天时,总会发现他们多半是郭敬明的读者和观众,几乎人手一册《小时代》。他们并不觉得他有多么奇突,他们和他一样,“懂得尊重自己的欲望”,觉得追名逐利,住大房子买奢侈品,是自然而然的一件事。我们和他们的区别就在这里,他们的懂得,是种与生俱来的懂得,这种懂得,对于我们来说,却是种艰深的学问,或者终身与之相隔,或者要经过艰苦的努力才能习得。 ――我们都是在压制、贬低自己的欲望中成长起来的,上溯几代人,也莫不如此。我母亲给我的教育是:“钱是世界上最脏的东西”“别人数钱的时候,一定要离远一点”,还有“别人要你点菜的时候,一定要点最便宜的”。我们打小就懂得,路过玩具和文具柜台的时候,要走快一点,长辈如果要为我们买东西,我们得表现出对那件东西的厌恶。这些技能,我们掌握得异常熟练,日渐炉火纯青,后来渐渐蔓延到一切领域,怯场、拒绝重要的机会、惧怕亲密关系、惧怕性、推卸责任。背后的心理是,我配不上这个世界,配不上生命,与其在投入其中后才发现自己不能胜任,不如尽早躲远一点。 但在我的“90后”朋友那里,这些信条都非常滑稽,尤其是点便宜菜这条,他们甚至不认为那是一种礼仪:“人家请你吃饭,那肯定是负担得起的,你吃得痛快,他也开心,大不了下次请他去更贵的地方。”逻辑清晰,非常简单。但对我而言,那是新世界的新知识,开天辟地一声惊雷,那一瞬间,我想起水木丁小说《所有年轻人都将在黎明前死去》中的“70后”女性,她们在严苛的时代长大,在小城市度过青春期,视贞操为珍宝,对情感、金钱的态度都郑重而保守,后来她们发现其中的荒谬之处:“我觉得我好像我太奶,她当年珍藏着她那块袁大头,省吃俭用地舍不得花,营养不良到一身病,到后来在旧货市场一块钱就买一个。” 他们懂得尊重自己的欲望,我们贬低自己的欲望,只敢追求次等的满足,次等的愉悦,不论衣食住行,还是肉体和精神。我们为自己设定的目标,是次等的自由、次等的住所、次等的伴侣、次等的亲密关系、次等的肉体欢愉,就像渴望满汉全席的人,却给自己喂下狗粮,试图用狗粮去羞辱满汉全席。这还是因为匮乏吧――要让匮乏显得体面一点,最好的方法是贬低自己的欲求。作家路内说,“70后”作家身上有很重的欲望,而且会表现在作品中。其实,那或许不是因为欲望重,而是欲望被扭曲了,得到满足的欲望会消失,扭曲的欲望却总是耿耿于怀地矗立在视野里。 当贬低欲望成为集体行动,我们再也不知道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欲望原本应该得到尊重。我们日夜锤炼,醒来睡去地打磨,让贬低欲望成了一门技术甚至艺术,我们为自己掌握的这门技术沾沾自喜。 事实上,掌握这门技术的也不只有我们这拨人,时时处处,我们都能嗅出同类的存在,那些过分节俭的人,那些陪着孩子背井离乡学钢琴的人,那些随便找个男人女人就结婚生娃的人。他们都是同类。 许多修行者,其实也是同类。他们似乎也并不贬低欲望,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来贬低:否认、无视,并且劝说别人一起否认和无视。其实,即便是修行,即便把欲望的消失设定为最终目标,也应该让欲望充分伸展,爱欲也好物欲也罢,如果没经历过伸展,大概不会真正寂灭,没有正视过的事物,不会真正被粉碎。那些未经伸展就装作消失的欲望,那些被次等的满足贬低过的念头,那些狗粮般的生活,狗粮般的爱情,只是沉积下来,成为拖拽在身后的重物,或者血管里的梗阻,如果真有飞升存在,它们也都是铅锤和锚,是块垒与孽。 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会贬低自己的欲望,也不是所有时间段的中国人都会这么做。中国人的时代K线,是波浪形的,三五十年一个波浪,埋伏在波浪线谷底的,是那些庞然大物,是黄巾军、太平天国、白莲教,也是蒙元入侵、清兵入关,挨过去,能落个三五十年平静,挨不过去,就成了时代的肥料。不幸生逢谷底,贬低自己的欲望就是常态,不贬低也不行,幸运一点,遇到时代的曲线上扬,也就可以好了伤疤忘了痛,对人世的信心死灰复燃,可以天真,也可以浮夸,就像周密的《武林旧事》里那种短暂的繁华。在波浪线的交替中,中国人生活在大难将至的惶恐里,生怕谷底再来,自己滑入万劫不复的狗粮人生,在一篇评论蔡明亮电影《郊游》的文章里,这种惶恐被命名为“亚洲愁苦主义”。 我们生在曲线上扬的前夜,郭敬明们生在快速拉升的浪尖,他的那种浮夸里,有一种信心,相信时代正在走向上通道,基本面良好,图形完美,利好不断,不言顶,不会有拐点。我们的郑重沉郁,我们的愁苦主义,和这种浮夸相比,也未必高明,因为是不得不这样。 结束自己的狗粮时代,是当务之急。我正在渐渐自愈,离那种愁苦越来越远,只是偶然会想起电影《亨利与琼》片尾的那句话:“这种痛苦的消失,我竟如此不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