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些电影里经过,像从一条绿意浓浓的长廊走过,心里的颜色,要好几天才褪。 邱刚健先生去世,盘点他的作品,这才惊觉,那么多难忘的电影都和他有关。编剧是那些形象的最初编织者,却也是藏起来的人,人们更愿意记住给那些形象渡了一口生气的人:导演和演员。 但他终究没能藏住,他在那些电影里放了一些密码,一点颜色,一点气息,和不同导演合作,被不断修改,都没能把他的密码和色味滤掉。如今再看,难免有恍然大悟之感,那果然是他,那也必然是他:故事有官能性,女性在故事中心,恰到好处的情色,似有若无的诡异,铺设在后面的,是无边无际的荒凉。在40年代后的中国台湾长大,在日本文化的遗留氛围中接受熏染,成就了这种异色。 那时候的影人,多半和他一样,是有颜色的,一个人有一种颜色。张彻像矿物的横切面,在矿物红矿物棕里,掺着一丝丝不那么触目的金和黑;许鞍华是灰白色的;严浩是灰蓝色的,正午时分,水天相接的地方,那种略微有点锋利的灰蓝;于仁泰是一种黑豹皮毛的漆黑和亮,但豹子的身体是糖果做的,眼睛是宝石镶的,黑也黑得安全;王晶是塑料台球的颜色,有一种叮当作响的艳丽;而邱刚健是一种绿,老树青苔在春末的绿,墓墙砖石缝里水滴的绿,那种颜色被叫作苍绿。他是许多有颜色的影人里,染色能力最强的一个,他不只给故事染色,他还给情绪染色,他的电影,九十分钟看完,却要花费许多时间走出来。 六七十年代,他给邵氏写的那些故事,颜色还没全出来,色调最浓的,要数《爱奴》,那个故事的荒蛮狂暴,至今在心头萦绕不去。他的颜色,在80年代之后、香港新浪潮之后,越来越强烈,《投奔怒海》《烈火青春》《唐朝豪放女》《唐朝绮丽男》《地下情》《胭脂扣》《人在纽约》《阮玲玉》《阿婴》,都是足以给情绪染色的电影,从那些电影里经过,像从一条绿意浓浓的长廊走过,心里的颜色,要好几天才褪。 我个人最喜欢的,不是他最脍炙人口的那些作品,而是他和区丁平、文隽合作的《梦中人》,朱天文曾在《荒人手记》里提到过它:“的确它如影评说的,空洞,贫血,耽美,但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完全无药可救。……至于弥漫片中的氛围,前世今生,因死别未能消耗的情欲到来世再烧,是由于无结果无后代的性,癫狂而抑郁。”周润发和林青霞,应该觉得骄傲,在他们全盛时期,在他们因为商业价值而被小心轻放的时候,曾经在这样一部异色之作里出现。 庞德曾说:“唤起形象和描绘事物之间的区别……是天才和才能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他们那些影人,在唤起形象这点上,确曾得到上天馈赠。即便故事被忘掉,故事里的时效性死去,也总有颜色和气味获得长生。 现在不大可能有《梦中人》出现了,现在的影人,也不大可能有那些异色,他们如果有颜色,也是新世纪的白色,又白又亮。 他终归回了他的长安城,他的绿廊,我们在他给出的绿意中、气氛里,停一会儿,再停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