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现在是成功学盛行的年代。孰是孰非,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失败绝不是什么受欢迎的词。 传媒不断放大创富神话,脚踩互联网红利的大佬们搏击风云,终于在纽交所和纳斯达克上市,年轻如90后甚至95后创业项目融资A轮估值破亿的故事,也屡见不鲜。凡此种种,压得工薪族抬不起头。 一线城市的房价日夜翻涨,收入的增幅甚至赶不上通胀。想到趋于板结的阶层和逐渐高企的物价,奋斗着的年轻人也颇感绝望。 高考时想着985、211,求职前惦记500强、公务员,成家之后,紧随而来的梦魇,是养老钱、入园费和学区房。 每个人都有意气风发的时刻。但总有一些瞬间,我们倍感挫折,几欲放弃,自认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可是没关系,失败者常常有最可贵的温柔。 ——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读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时,正经历一段灰暗时期。看到“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仿佛直指要害,脑子里嗡的一声,心也好像被掏空了。 后来,吴念真来上海推介他的戏剧《台北上午零时》。这部戏背后,有一个更宏大的系列,叫“人间条件”。我问他,为什么要叫人间条件?他顿了一会儿,微笑着说:“活在人间,多少是有一些条件的。” 后来我明白,所谓人间条件,就好比做矿工的父亲,因为不堪矽肺病折磨而跳楼自杀。守灵的时候,吴念真为了安抚弟弟妹妹,只好强忍心痛,拼命讲父亲生前的笑话。 丧失为人的资格也好,遵从人间的条件也罢,具体的一时一刻,非但和成功及快乐无缘,还注定是颓唐、沮丧且失败的。但仔细品味,会理解其中的力量。 《人间失格》的压抑背后是坚忍,孤独背后是高尚。虽然坚忍和高尚的代价极为沉重。 至于“人间条件”,吴念真说得更好:“生活就是这样,苦乐交替的嘛。” 面对时而侵略如火、时而不动如山的命运,个体所能做的极为有限。承认并接受这种有限,同样需要莫大的勇气。 —— 为什么要强调失败者的温柔? 我们对成功和幸福,提得太多了。弦越绷越紧,韧性逐步丧失,难免要断。盯着身边的人,自己的平凡和虚弱会变得不可原谅。想着现实的压力,眼前仿佛有巍峨的高山,阻住原本清晰的人生之路。 比起鱼死网破和铤而走险,不如放慢脚步,看看自己普通的样子,再接着跑完漫长的旅程。成熟不就是认识自己的有限、接纳自己的普通,再鼓起勇气振奋精神,过好独一无二的一生。 每个人的特别之处,永远不在财富、声名和成功,而是熬过一个又一个长夜、走过一个又一个路口,终于在生命的某一刻某一段,发现了自己。 电影《如父如子》讲述了一个抱错孩子的故事。得知错误时,孩子已经不小了。 历经诸多困扰之后,家境优越的野野宫良多对境遇拮据的斋木雄大说,要不两个孩子都我们来养吧。雄大打了良多一顿,甩下一句:“没失败过的家伙,是不会理解别人的心情的。” 这一刻,雄大比良多更懂爱,也更温柔。 —— 日剧《重版出来》里,名宿三藏山老师的大弟子沼田苦熬多年,始终没有出师。因为坚持自我,不肯修改原作,他饱受退稿之苦,看着后辈一个个出道、成名,逐渐变得自我怀疑。 最后,还是另一个画痴中田看懂了他画中的深意。但对于一个漫画家的梦想来说,一切都太晚了。连出道都成了笑话,何况是每个漫画家梦想中的“重版出来”?他决心放弃,回家帮父母搭手卖酒。 临别的夜晚,沼田和中田握手、告别、转身,风吹乱他的头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除了失败,好像没有更合适的词汇来形容这幅图景。 可镜头一转,沼田换上便装去送酒,店里是一块手绘广告,自画像边上,写着四个字:新酒出来。 开始面对自己的那一刻,温柔的沼田迎来了新生。 —— 和吴念真聊戏的那个上午,阳光穿透窗帘,打在脸上,留下一道道暗影。他掐灭手中的烟,讲起七八年前的上海见闻。 “那时候因为要照相嘛,他们说你头发有点乱,要不要去整理一下。我就到旅店边上的小巷子乱走,正好看到一家做头发的店。给我做头发的一个小女生很年轻,才19岁,我就跟她聊天。”吴念真用标准的台湾腔普通话回忆说。 “我说你是上海人?她说不是,贵州的。我说贵州啊,那不是很远的地方?她告诉我,家里离贵阳还要坐四五个小时的客运巴士,再走一个半小时的路。我说你为什么要走那么远的路跑过来?她说要学理发。我说你会留在上海吗?她说不,上海很花钱的,我想回老家。我说,回老家干什么?她回答,我要开理发店,里边能放五张椅子。” 吴念真说,听到这席话,从镜子里望见女生的神情和“一双红红的劳动的手”,忽然就看到了1970年代刚到台北的自己,“心里有那么简单、但又可以达成的愿望”。 唐诗里有一句悲戚的送别:南望千山如黛色,愁君客路在其中。其实哪里需要发愁呢?拥抱失败,懂得温柔,就像黑暗里有了希望的微光,再弱小,也能照见前路,翻山越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