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如果那个人再也不会醒来了,为什么还要叫守灵?守什么呢?给齐普大伯守灵时我六岁,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真的死人,因为守灵时齐普大伯的棺木就在守灵室的前面,盖子是开着的。齐普大伯躺在里面,看起来很正常。他眼睛闭着,好像在睡觉。我不想离棺材太近,但我们全程都在守灵室里,守了很久,连着两天。我一直看着齐普大伯。 我想,说不定他并没死,说不定他只是在开玩笑,因为齐普大伯过去总开玩笑,所以我就想,说不定他等时机到了就会从棺材里坐起来,吓我们一大跳。好多人走到他棺木前面,双膝跪在地上坐着,抚摸他交叉在胸前的双手。我想,他死时手就是这样摆着的吗?摸他的手是什么感觉呢?是很凉还是什么?那时候肯定最适合坐起来,肯定会把坐在棺木前面的人吓得便便都掉出来。可齐普大伯没坐起来,动都没动。这次教堂里的葬礼,棺木是关着的。 早饭后,爸爸帮我穿上了黑西服。哎,这西服不是我自己的,是安迪的,是他在齐普大伯葬礼和守灵时穿过的衣服。我觉得,我去为安迪守灵,穿的是安迪守灵时的西服,还挺有意思的。这个“有意思”,不是好玩的意思,而是很奇怪的意思。齐普大伯死时,妈妈带我跟安迪去商场,给我们俩买了西服,因为我们都还没有西服。如果有人死掉,别人就要穿西服,而且必须是黑西服,因为穿黑衣服就说明你很伤心。所以黑色也是难过的颜色,可我画心情画纸时选了灰色来代表难过,黑色代表害怕。要去守灵,我很害怕,所以黑西服很搭。我们去买西服时,安迪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因为他不想穿西服。可我还挺喜欢的,我穿上西服很像去上班时的爸爸。 我本来试穿的是齐普大伯死时我穿过的西服,但那套已经太小了,裤子都系不上扣。于是,爸爸从衣柜间里取出了安迪的西服,我很担心,怕他发现我的藏身处,但他应该是没发现,因为拿衣服回来时什么也没说。他举着外套,让我穿上。袖子太长了,手都看不见了。 “爸爸,袖子好烦啊。”我抱怨道。我手老是卡在袖子里,胳膊要举好高,手才能出来。安迪比我高很多,他比我大三岁半,但比同龄人也高不少。我就没有比别人高很多,我是正好高。 “不好意思啊儿子,只能穿这套了。”爸爸回答道。挺奇怪的,爸爸一般是希望我们都穿得很好看的。“出去不能看着跟要饭的似的。”他总会这样说,然后让我们去换衣服,穿得潇洒笔挺。 我就不懂了,为什么不能再去商场,给我买套新西服呢?袖子太长真的很烦人,我肚子还疼上了,也很烦人。 “袖子能卷上吗?”我声音很像在耍脾气,而且还因为肚子疼身体晃来晃去。 “西服袖子是不能卷的。你就别管了行不行?袖子长没关系的。你能不能消停一秒钟,我好把这领带系上?”爸爸声音好凶,然后我知道他凶了我以后肯定又后悔了,因为他说,“挺帅的,儿子。”然后揉了揉我头发。 “好了,今天对我们所有人都会很艰难,懂了吗?” 我摇头说是。 “帮我个忙,今天一定要成熟一点,帮我一起照顾妈妈,好不好?我需要你帮我。” 我再次摇头说是,尽管并不确定今天能当爸爸的帮手,因为心里实在害怕。 我们去守灵开的是妈妈的车,停在医院外面时没有被拖走。妈妈把车停在人行道上的第二天,奶奶和玛丽伯母就去把车开了回来。不过今天开车的不是妈妈,她坐在后排乘客座里,看向窗户外面。爸爸开得很慢很慢,离家越远,他开得就越慢,可路上都没什么车。 车里很安静,没开广播。我听到的唯一声音,是雨打在车顶天窗的叮咚声,还有挡风玻璃上雨刷飞快来去的吱吱声,看雨刷看得我头都晕了。这么安静,我倒很喜欢。守灵时会有很多人,说很多话,可我就希望我们能一直这样开着车,只有我们一家人。 “妈妈?”我对着安静的后排问道,安静中声音显得很响。 妈妈双肩略微耸动,但没转头,也没回答我。 “妈妈?” “什么事,儿子?”回答我的是爸爸。 “我们一定要去守灵吗?”我问道。我知道这问题挺傻的。拉塞尔小姐总说没有傻问题,但她说得不对,如果你已经知道答案是什么,还要去问,那就有点傻。外婆抓住我的手,对我苦笑。 “是的,扎克,我们一定要去守灵。”爸爸说,“我们是安迪的亲人,大家会来跟他道别,向我们表示慰问。” 我又想起了给齐普大伯守灵那天,肚子里又一阵翻江倒海。我想开窗透气,但窗户锁着。爸爸总从前面锁上所有窗,我们在后面没法开。可我晕车晕得很厉害,开开窗会好一点。爸爸就说开窗他会耳朵疼,所以不许开窗。爸爸开车时我差不多都会晕车,妈妈开车时我从不晕车。 我不想看棺木里的死安迪。我们到了守灵的地方,爸爸停车时,我心跳得很快很快。我知道自己肯定会吐了,眼里噙满了泪水。我死命地捏鼻子,都捏疼了。 “下车啊扎克,赶紧的。”爸爸说。 我想待在车里,但爸爸绕到我这一边,开了车门。我看着妈妈站在车旁边,被雨淋湿,她看上去那么瘦小,那么害怕。她伸出手,那表情好像想让我走到她身边,于是我下了车,牵住她的手,我们一起向屋里走去。 室内有很多穿西服的人,跟妈妈、爸爸、外婆低声说话。除了我们,那里没有别人。我看着四周,好像跟新泽西齐普大伯守灵的地方很像。貌似是一个很高大上的酒店里的大厅,是我们偶尔在市区里过夜时会住的那家酒店。有很大很舒服的沙发,中间有小桌子,天花板上还挂着一盏又大又闪烁的吊灯,还有红地毯,踩起来很软很软。屋里不知哪里放着舒缓的钢琴音乐。 这间大厅感觉很舒服。我想去坐在舒服的沙发里,可爸爸说该去守灵室了。结果砰的一声,我肚子又成了过山车。妈妈牵着我的手,捏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好紧好紧。可我没有把手抽出来,我觉得妈妈需要捏我的手。 爸爸一手扶着妈妈的后背,一手摸着我的头,他推着我们穿过大厅,朝一扇门走去,门后面应该就是守灵室。外婆在我们身后,我们的步子都很小很小。 离门越来越近,我屏住呼吸,盯着自己的脚。每走一步,鞋就会陷进很软的红地毯里。我看向身后,不知有没有留下脚印。有脚印,但一抬起脚地毯又会马上恢复原样。我全程盯着自己的脚,那扇门后面好像有可怕的东西在等着。又大,又可怕。这门,就不应该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