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河的爷爷去世了。 林河打电话给顾知的时候,顾知正在吃橘子。 那是一瓣非常苦非常苦的橘子。外面在下雨。天色很阴沉,搅动着黑色的灰。林河说完,闪电就下来了,雷声轰鸣,顾知觉得突然好冷。 林河家的老电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没的话费。他在电话亭边挺直了腰板,打了几个亲戚的电话,有的通了,有的没通。有的匆忙挂了电话,有的简单寒暄。 最后他打给了顾知。 顾知焦急而心慌,她说:“林河,你不要再在电话亭旁边待着了,别淋湿了,赶快回家。”林河的声音在电话的那端沾染的湿气,朦胧的雨的悲伤。他说:“顾知,我没有家了。” 爷爷的葬礼很简单。爷爷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早已失了亲密,儿子远在他乡遥不可及。 林河的小姑姑还是来帮忙操办着丧事。小姑姑看起来格外憔悴。她的家庭也不比林河这样的家庭幸福多少,哭完以后,她接了个电话,又哭了一场。操办完,她看了看林河,嘴唇抖了抖,鱼泡眼又流下许多眼泪,她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像绝望的金鱼:“小河,怎么办呀,你还这么小,可怎么办呀?”林河坐在蒲草垫子上,呆呆地看着屋子里那口棺材,无言。 顾知来了以后,林河交给她一封信,是爷爷指名留给她的。顾知拆开来,是红底金字的一张字:前程似锦。 林河说:“我跟爷爷提过你。” 顾知给爷爷磕了三个头。她对林河说:“我跟爷爷说过话。那天爷爷来找顾老师,他问我林河在学校里怎么样,我说,林河以后一定很有出息。” 林河已经变成高大的少年了。他跟爷爷的感情很深,但他之前一直都没有流泪。他隐忍着,沉默着,却在顾知的轻声细语中,垂眼落下了一滴泪。 爷爷死之前一直很想去B市看升旗。林河没有跟任何人说,带着爷爷的照片,独自登上北上的绿皮火车。他一路颠簸,做了一周的流浪儿。 再踏上静溪镇的土地时,他就已经真的成为一个孑然一身的流浪儿了。 林河的父亲也去世了。 林保庆在工地打工。休息期间,他去大排档吃饭的路上,遇到一位歹徒纠缠一位妇女。他英勇上前和歹徒搏斗,歹徒持刀,捅了林保庆三刀。抢救无效,死亡。 这位妇女姓邹,是S市一位富有的独居寡妇,无儿无女。她十分感动,也十分惋惜。她找到林河,给了他一张卡,里面有巨款。临走时,含着眼泪说:“孩子,以后我就当你是我的亲儿子。以后有什么需要,都直接跟阿姨讲。阿姨孤苦一个,你也孤苦一个,总还能做个伴。” 林河感觉自己被卖给了命运。一张轻飘飘的卡,换走了一个不熟悉的陌生却不可割舍的生命。 父亲角色的缺失,爷爷可以代替大部分功能。林河很少思念父亲,但这并不意味着父亲角色的彻底缺失就像把一个物品从桌上拿走一样轻描淡写。 这就像是一块长在身上一块不怎么好看的瘤,不痛不痒不起眼,无声无息无存在感,有一天突然把它剜了下来,还是能痛到心扉。 他麻木地看着存款金额。看向天。他到底该怎么样才好呢。不过,无论哭还是笑,明天还是明天。 顾知那段时间总是联系不上林河。后来,那条小街开了一家麻将馆。 林河开的。林河成了林小老板。 林河孑然一身,虽然有个麻将馆,但他毕竟未成年,也算不上正经的店。他偶尔抽烟,看着屁大点的静溪镇,怀疑着自己的未来的颜色是不是就是白绿红。 他收到了市一中旁边一家职高的录取通知书。他说:“我不去啦。我现在有钱,可以做几乎所有我想做的事。我要出去看看,带着爷爷。” 林河于是又坐上了绿皮车。顾知不知道他会去哪些地方,不过林河说,他会在每个地方都买纪念品送给她的。 林河说:“顾知,你别哭。你以前说,是金子在哪儿都发光。你就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金子。你在静溪高中也一定会好好的。” 顾知早就收到了市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市一中不可以住宿,姨妈为了这每年高额的租房费奔波许久,仍然未果,并且错过了最便宜的房源。那时林河消沉,也没有拿到那让人哭笑不得的银行卡;那时姨妈每天偷偷地哭,小心翼翼打给亲戚还要被揭开旧伤疤狠狠羞辱;那时所有的路大概都被封死,无处求救。 顾知看着姨妈好不容易凑到了两万块,抱住了姨妈,说:“姨妈,没事儿。我回静溪高中上学。在哪儿都一样,只要好好学习,在哪儿都一样。真的,我对我自己负责。” 曾经的一切幻想被自己亲手掐灭。她必须学会用现实地沙土为自己重新实打实地造出一座梦的城堡。可这有多难啊……真正长大的顾知知道,她自己,做不到。 顾知在火车站看着那辆列车驶向远方,她胸口闷着一口气,回来哭了很久很久。 林河的离去带走了那个夏天。 而往后顾知便坠入了梦中,梦中之梦里总是重复着这个夏天,重复思念着夏天里的人们,在梦中之梦外麻木地快要忘记这个夏天,而重复地留着这个夏天同样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