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要去更远的凯马克利地下城。 出发前,钟南点过人数之后,递给我四张暖宝宝。他说:“今天都在户外,很冷的。” 我还没说话,秦依瑶就和她的小跟班都说:“钟老师,我们也很冷,我们也想要。” 我被她们闹得脸红,把暖宝宝递给她们,说:“拿去。” 她们却笑嘻嘻地走开了。 我有点儿恼怒地对钟南说:“喂,别在学生面前这样好吗?” 可钟南却认真地说:“苏老师,每个同事我都有送,不是只给你一个人。大家彼此关心是很正常的,是你不要想太多了。” 我反而被他说得尴尬起来,说:“对不起。” 钟南耸了耸肩膀,说:“我接受。” 凯马克利地下城在卡帕多奇亚,要先搭飞机去凯塞利,还要再乘两个小时大巴。几百万年前的火山喷发,造就了卡帕多奇亚十分奇特的地貌。大片的玄武岩在风化中,形成了各种古怪的造型。这里曾被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评为地球十大美景之一。可是,我觉得不应该入选,因为它看起来,根本就是外星球。 参观过地下城,我们就在当地住下来,因为明天五点就要起床乘热气球。这简直是杀人的安排,因为冬天早晨的被窝,就是天堂。如果身份不是老师,我决不想起来。 第二天,我给手机连上五个闹钟才爬起来。不过,学生们倒是显得格外兴奋,看着他们毫无困怠地在一起打闹,瞬间觉得自己老了。 冬季不是乘热气球的旺季,但也有许多气球在路边开火充气了。地陪导游是把砍价的好手,从每人一百五十欧,砍到九十欧。还好是学校包办老师的费用,要不然真心肉痛。 钟南不知道是不是带了一箱暖宝宝来,竟然每人发两张。发到我这里,他问:“你怕不怕冷?” 我说:“还好。” 他说:“那还剩下几张,都给你吧。” 秦依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和她的小跟班说:“看,没错吧,我们其实都是幌子,重点在这儿呢。” 和这些牙尖嘴利的孩子混在一起,真是种折磨。我们的高中时代,再叛逆,对老师还是心怀敬畏。可是现在的孩子,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钟南把暖宝宝塞在秦依瑶手里说:“少跟我磨牙,给你们苏老师贴起来。” 秦依瑶一边撕开包装,一边说:“呀,钟老师不亲手贴,诚意就显得不够了呢。” 身边的几个女孩子,都嘻嘻哈哈地笑开了。 钟南斗不过她们,干脆躲开了。 此时,我们的热气球已经充好了。几个老师,组织学生八人一组,进了吊篮。 冬天乘热气球,的确是冷。身后轰轰作响的火焰,也抵不住高空凌厉刺骨的寒风。但是随着缓缓升起的篮子,每个人都停止了对寒冷的抱怨。 因为太美了! 刚刚升起的太阳,从天际线上斜射过来,天空一半绚丽,一半湛蓝。起起伏伏的玄武岩,被阳光切割出明暗错落的图案。色彩斑斓的热气球,远远近近地散落在半空中。我们仿佛飘浮在一幅超现实的美图里。 忽然,一只黑色的热气球,缓缓地移进我的视线,在明丽如画的背景中,它显然有点格格不入。我无意间向吊篮里看了一眼,却一瞬怔住了。 吊篮里除了驾驶员,只有一个乘客。他只穿了件黑色卫衣,却丝毫不畏惧寒冷。淡金的光芒围绕着他,像俯览世界的神�o,沉静、漠然、不染俗尘。 是蓝桉吧。 他无声地向我望过来,脸上没有疑惑、没有茫然,就像从前那样冷毅中透出一丝跋扈与嚣张。 我的心脏似乎都停跳了,在这样无限接近神域的天空中看到他,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黑色的热气球,慢慢地向远方飘离了,他暗沉的轮廓几乎淹没在盛大的阳光里。 我静静地看着,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因为我分辨不出,他是真的蓝桉,还是在我强大的思念中,幻化出的影子。 降落的时候,我第一个冲出了吊篮,四处寻找在半空中看到的那只黑色的热气球。 可是,没有,没有,始终没有。 钟南追上来,问我:“找什么呢?” “你有没有……” 我说了一半就卡住了。我原本想问他,刚才有没有看见那只黑色的热气球。可很突然间,我就不想听他的答案了。 因为,我想起了谢欣语。 其实,比起残酷的真相,我们宁愿选择虚无的幸福。 钟南在我眼前摇了摇手,说:“喂,有没有什么啊?” 我望着辽远的天空:“没什么,想问什么来着?我忘了。” 伊斯坦布尔的旅行,不只是参观,还要与当地的高中进行互动和交流。我们一共住了整整三个星期才离开。 坐在返程的飞机上,我一直看着舷窗,暗暗期盼着,可以看见一只黑色热气球飞过窗口。 当然,现实不是科幻片。 我再也没有看见蓝桉――那个看起来,正常无比的蓝桉。 回来的那天,我们在机场里,遇到了孟格。他是来接机的,这种昂贵的自费项目他是不会去的。他一看到千夏就兴奋地迎上去,他说:“你累不累?我是专门来接你的。” 千夏不冷不热地说:“我们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吗?” “对啊。你不做我女朋友,还不许我感动你吗?” 我没忍住,“噗”地笑出来。 我说:“孟格,你当老师不存在是吧?” “没没没……”孟格摆出怕怕的表情,“我是说着玩的。” 就在这时,秦依瑶也出来了。她家的司机来接她,不和校车一起回去了。她看见孟格,对他招手说:“嗨,你过来。” 孟格迷糊地指着自己说:“我?” 秦依瑶点了点头。 孟格走过去,问:“干吗?” 秦依瑶从背包里拿出一只礼物盒,说:“送你的手信。” “我?我?我?”孟格一脸遭雷击的表情,说话都结巴了。 秦依瑶却把礼物盒放在他手中,说:“发什么呆,给你就拿着嘛。”说完,她就和用人摇曳生姿地走了。 周围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发傻的孟格。学校里的著名女神,送手信给他,有点儿匪夷所思。 只有千夏微微笑了笑,低头玩手机。 孟格傻傻地转过身满脸疑惑地问我:“苏老师,能解释一下刚才发生什么了吗?” 发生什么了? 大概就是秦依瑶想用对孟格的好来刺激千夏,但千夏根本不在乎这号人。我心里忍不住感叹,女生小小斗法,可怜孟格做了炮灰。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男生搞懂数学题就可以了,千万别妄想搞懂女生。” 孟格没什么反应,钟南却在一边“哈”的一声笑了。 钟南已经把留下的学生人数清点好了。我们组织大家一起向停车场走去。 已经是午后了,雾蒙蒙的夕阳,漫射着无力的光线,令人怀念起伊斯坦布尔的透蓝天空。 校车就停在门口,学生陆陆续续上车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一起向我的身后望过去。 我下意识地转回头,看见一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 是Icy! 他如同玻璃般的精致美颜,令所有人都惊叹了。 我惊诧地问:“你怎么来了?” Icy走到我面前,忽然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颈间说:“酥心糖,你终于回来了。” 我僵在那里,不知道该抱住他,还是推开他。 而钟南在我身后,猛吸了口凉气:“我去,这都什么情况?” 我被Icy直接带回了“小白”,我猜不出他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事。他一进门,就吩咐梁姨把我的行李,拿到客房去。 我说:“不用了,我得回去整理衣物。” Icy拉住我:“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好吗?” Icy像是有一种魔力,他只要静静地望着你,你就没办法拒绝他的请求。我说:“你这么急着找我,就是为了这事?” Icy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对啊,这还不急吗?” 我知道用“甜美”这个词来形容一个男人,似乎不太恰当。可是面对Icy,只有这个词才最为贴切。他笑起来,就像个天真无害的小孩子,把我记忆中那个处心积虑、从不露面的Icy割裂开。 其实,经过机场的一幕,我就多少明白他为什么总是把自己藏起来了。因为任何一个陌生人见到他,都会收敛不住惊异的目光。 那天,梁姨做了几道拿手菜。 吃了那么久的牛羊肉,真是万分想念油润厚香的猪小排。Icy从花房剪了几枝海芋,插在餐桌的花瓶里。他看着我凶狠的吃相说:“你……去当难民了?” 我说:“外国菜吃吃新鲜可以,常吃受不了的。” Icy打趣说:“只有梁姨的菜,可以吃一辈子。” Icy看起来比蓝桉刚离开时开朗多了,他对我说:“你一直住在这里好不好?” “为什么?” “嗯……如果蓝桉回来,你可以第一个知道啊。” 这的确是个很好的理由,可毕竟这里不是我的家。 Icy乞求地说:“拜托了,酥心糖。” “不是告诉你别叫我酥心糖吗?” “没办法啊,蓝桉从小就和我说你叫酥心糖。改不过来。” 我也只能拿他没办法。我忽然想起总统套房的事,问他:“你知道我在安澜VIP名单里的事吗?” Icy说:“你才知道吗?” 我点点头。 “那段视频就是我拍的。其实……还有别的,你想看吗?” 我脱口而出:“想!” Icy招牌的笑容又来了,他靠在椅背上说:“那……你就留下来。” 我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晚上,我早早地就回了卧室。三个星期的旅行让我疲惫不堪,很快我就睡着了,沉沉的,没有任何梦。可大概是时差的原因,深夜,我却不知不觉地醒来了。房间的门开了条缝隙,吹进清冷的夜风,淡弱的月光,浮游在空气里,像团半透明的棉絮。 我拽了拽被子,翻了个身,却猛然看见一个人! 他半蜷着身体,睡在我身边。 我惊声尖叫出来。 那人好像也受到惊吓似的坐起来。 他说:“酥心糖,别怕,是我。” 我伸手打开台灯,才看清那竟是Icy。我怒不可遏:“你有病啊!半夜三更到我床上干什么?” 这真的有些恐怖了! 我跳下床,从衣橱里拿出自己的衣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我绝对不能再住下去了!和一个曾经害我的人住在一幢房子里,真是脑子进水的决定。 Icy没有说话,一直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我。我回头说:“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这个人……” 我话说了一半就怔住了。 因为Icy竟然无声地哭了。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滑出来,透出一种难言又怪异的美。 他望着我,说:“对不起,我只是害怕。” “你怕什么?”我问。 Icy垂下头,咬了咬嘴唇说:“酥心糖,从我认识蓝桉开始,我们就从没有分开过。不论他做什么,我都跟着他、陪着他,这是他第一次和我不告而别。我真的好害怕,我害怕他永远不会回来。害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害怕从今以后,我都是一个人。” Icy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不能自已地哭了。 我看着他楚楚可怜的样子,扔下手中的衣服走过去:“Icy,人总要长大的,要学会独立面对这个世界。蓝桉就算不走,也不可能保护你一辈子。” “我不管!”Icy任性地对我喊着,他紧紧拉住我的手,“我不要一个人,酥心糖,我求你,不要走,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幢房子里。” 我不想承认,那一刻,我被Icy的祈求打动了。 他是那样孤独与脆弱。他依附着蓝桉才得以隐秘地成长到今天,蓝桉早已成为他生命的支柱。当蓝桉悄然离去,他的世界,也就跟着轰然崩塌了。 我突然觉得,他好像是我与蓝桉最后的纽带。 蓝桉走了,我该像蓝桉一样去保护他。 我不由自主地把哭泣不止的Icy揽在怀里,说:“乖,别哭了,我不走了。” 而Icy紧紧地抱住我,哭得更凶了。